天正二年春,狐裘冬衣褪去,猎场内的嫩草发出新芽,巍峨壮丽的皇宫如过去的几十年一样,庄严中压抑着沉闷。
马车的轮子划过青石板,道路两旁的***宫女见到那车上的“左”字,纷纷停下脚步,低着脑袋等待马车过去。
天正门前等待上朝的官员看到这场面都已经见怪不怪,有急忙想围上去奉承的,有嗤之以鼻的,有脸色不虞的,也有淡然处之的。
车内的左棠言听着车外的巴结声,想着这里面有多少是干实事的人,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喝了茶水润了喉咙,才不急不忙地拢了袖子准备下去。
外面人只见一只细长白皙的手掀开深红色的车帘,他们眼神亮了一瞬,都说这摄政王在新帝登基一年来冷酷暴戾,性格阴晴不定,可一年前也是有不少官宦家的***倾心于左棠言。
虽比不上如今皇上的清俊,却也是一身的书生正气,翩翩一笑,迷惑众人。
可惜了现在,他们大着胆子看了几眼,一身玄色常服,不带冠,只用锦带简单束了发,不顾宫中规矩,擅自把马车停到天正门前,这可是天子脚上,可这哪里是他们这些人管得住的。
当年先帝让左棠言官拜宰相,众人心里皆知是为何。其一不过是先帝那两年身体羸弱,已经无法管理朝政,他看重左棠言的才气和眼界,堪当大任,能够辅佐当年只有十五岁的太子云霆峰。至于其二,则是左棠言是太子年幼时的伴读,两人感情深厚,若他驾崩,太子继位,左棠言不至于取而代之。
恐怕先帝未想到,左棠言的温和脾性装了两年,竟瞒过了先帝,在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左棠言把握住朝政,逐渐露出真面目,嗜杀成瘾、无恶不作,更是把当今皇帝当作傀儡一样,任由他摆布,自封为摄政王,而皇上因为先帝前几年的嘱托,更因为相信这位幼时的伴读哥哥,一直听从于左棠言。
这天下到底是谁,现在都已经两说了。
左棠言走出来,还未下马车就被冷风吹的一哆嗦,心里后悔刚刚没带手炉,没披狐裘,现在又被数人看着,他僵硬着脸踩着凳子下去,平稳向前走。
左棠言冻得难受,表情上却几乎不露声色,先一步进了殿内,没过多久,皇上身边的德成走进来,左棠言站在殿内第一排,对于行礼也算规矩。
云霆峰听着下面人的絮絮叨叨,表现出格外的不耐烦,心里却听的真切,只是当他看到左棠言穿着薄薄一层衣裳,他眯起了眼,漫不经心道:“朕觉得你的提议很好,需要多少银子问户部的人去要。”
左棠言太阳穴一跳,这天灾***是需要银子,可总要找个靠谱点的人去监督,他上前一步开口道:“皇上,本王觉得此事不妥。”
云霆峰脸色一变,立马坐好,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摄政王,朕觉得,湖利突发水灾,人们痛失家园,你也时常教导我要多体恤爱民,现在除了朝廷赈灾无其他……”看着左棠言凌厉的眼神,云霆峰默默闭上了嘴。
左棠言等云霆峰不再讲,才问道:“一个言官随便一句话,皇上就听信了?皇上觉得此事派谁去合适?需要支出多少官银?可知湖利有多少人伤亡?除了官银还需要带去什么?”
“不、不知道。”云霆峰往龙椅里面缩了缩身子,“摄政王,此事你处理你处理,是朕考虑不周。”
左棠言勾唇一笑,并未行礼,眼中的得意显而易见:“多谢皇上。”
左棠言宛如一个威武霸气的帝王,“提出这件事的言官张御史,先好好调查一下上次他主张的通州救灾款项是否都落实到位,若不到位,按律处置,然后把这次湖利水灾具体情况先调查清楚,朝廷再做打算。”
云霆峰觉得坐在上面无趣的很,等左棠言吩咐完,云霆峰环视了一圈,问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于是不到半个时辰的早朝就这么迅速的结束,户部尚书摸着刚长出来的胡子瞪着眼睛道:“看来皇上今天心情不太好,昨天还上了一个时辰。也怪这摄政王来得及时,咱们的油水钱也被识破咯。”
左棠言跟着皇帝去了裕丰殿。
外人看来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摄政王,可谁知他又是替那个不学无术的皇上料理朝政的人,今日的折子不知道又有多少。
一到殿内,云霆峰连忙让宫女加炭火,又亲自拿了个手炉放到左棠言的手上,脸上褪去了刚才的吊儿郎当,用手护着左棠言的冰凉的双手,弯下腰满脸委屈地直视左棠言的眼睛,说道:“今日怎么不带手炉,外面这么冷,万一冻伤了怎么办?”
准备好的训斥一下子被云霆峰搅乱,左棠言失笑道:“难不成这就是你今日早早下朝的缘故?”
“嗯。”云霆峰贪恋着左棠言手上的触感,“这才三月初,你还是要披上狐裘,万一再伤寒了可不行。”
“无事,上次不过是屋里炭火太热。”左棠言不准备说太多,不然以云霆峰的性子必然要再让他喝个几天药膳,他只叮嘱了一句,“下次不要这么胡闹。也不要听信谗言,这些言官估计是帮着户部捞油水,你还信了?”
“朕知晓了。”
外面的小***正好端着奏折走了进来,左棠言的注意力瞬间被吸走,他往里面走了几步道:“近日关外不太平,我正想着方法应对,你这边可别再添乱了。”
“关外战事吃紧,你会亲自上战场?”云霆峰可惜地看了眼左棠言的手。
静默片刻,云霆峰无意看到左棠言的侧脸,紧抿着唇,平日明亮的双眼充满了落寞,清秀的脸上笼罩着伤感,他心里一咯噔,不好的猜想似乎要预言成真。
“怎么?你很想我离开,好自己把持朝政是吗?皇上,这权力落入外人之手,你很难受是吧?”左棠言怒笑着说。
“朕不敢,我只是想着你家乡正好在关外,关外不安宁,你是不是想家了?”云霆峰无意识握紧了双拳,直愣愣地等着答案。
都已经过去两年了,别人不知道,云霆峰心里知道,要取而代之早就取而代之了,他只担心着有一天左棠言厌倦了这些,回到家乡。
左棠言笑着说:“确实想了。但没有什么事情,比在京城替皇上分忧更重要,你说,是吗?”
云霆峰装作无辜的眼神,装着做表态:“有摄政王替朕分忧,朕自然高兴。”他心头一松,还好左棠言没有不要他,他对这皇权毫无兴趣,若是左棠言愿意,他自然愿意拱手相让,只是左棠言只要权力,不要皇位。
也是,他父皇在左棠言十五岁的时候以伴读为借口,实际上是作为人质把他从大漠黄沙的边关带到这充满龌龊腌臜事的京城,左老将军在边关才不敢举兵自重。
左棠言无时无刻担心掉脑袋了九年之久,怎么会喜欢这京城。
云霆峰走过去,倚坐在案台边上,手指轻轻拽住左棠言的袖子,回想起小时候的事,再大的苦难好像因为有了左棠言的存在后,都带了甜味:“不说这个了,左哥哥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吗?”
“当然记得。”左棠言说得毫不犹豫,“那时候的皇上像个不服输的小兽,逮谁咬谁。”
可不是,云霆峰的母亲不过是个不得宠的贵人,当年后宫皇后虽心善,却有个心思歹毒的贵妃,别人得宠她都记恨的很,更别说诞下皇子的妃嫔,当日要不是齐贵人以毁容而保全云霆峰,他们怕是不得相见。
宠妃让云霆峰活了下去,却活得艰难,当时的皇子有十几个,皇上根本想不起来幼小的十一皇子,被宫女***欺负变成常事,宫里缺东少西,每月的份例从未齐过。
云霆峰就在这么凄惨的环境中生存了下来,那日正好是左棠言来京后第一次面见皇上,那时候的皇上身子还很硬朗,头上虽有白发,整个人却是精神抖擞,已经十五岁的左棠言表现的再镇静,也总会出现言语上的错误,皇上却因此放了心,还听说左棠言吃不惯这边的饭菜,特意让他带了些糕点回去。
只是带左棠言进宫的管家也不熟悉地形,阴错阳差去了***,左棠言感觉出不对,连忙带人往回走,还没走两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从假山后面响起,还隐约听到什么皇子、活该、咬人。
左棠言没忍心走了过去,走得越近,听的东西越多,他也知道了里面挨打那位的身份。
“住手!”猛然闯入的人让假山后的几个宫女***吓了一跳,收起了***的手,他们不知道左棠言的身份,但凭着身上衣物的贵重他们也知道此人惹不起。
左棠言先是看了这群人,和在裕丰殿里皇上身边的宫女***们的服饰不同,这些过于粗糙简略,腰间也没有腰牌,应是最低等的宫女***,其中一个宫女的胳膊上流着血。
最后他才看到他们口中的皇子,完全没有皇子的样子,站在一边用着狠厉的眼神瞪着他们这群人,嘴角上有血迹,除了衣裳是新的,不过套在他那矮小的身躯里,倒像是偷穿别人的衣服,脸上黑黝黝的,完全不像他见过的其他皇子的***模样。
宫女***们面面相觑后,一人被推出来小心翼翼问:“不知公子怎么跑到了这里?”
“迷路,你们无事便离开。”在他们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左棠言缓缓说道,“他虽不得宠,但还是皇子,如若让皇上知道你们如此***他,你们等于再打皇上的脸,到时候你们怕是要变成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是是是,多谢皇子提点。”
等人走了,跟在他身后的管家也吓得半死了,连忙说:“公子,我们还是走吧,这后宫可不安宁,万一那些个是宠妃的人,我们可吃不到好果子。”
“要得罪也已经得罪了,放心,现在皇上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左棠言走到这个小皇子身边,虚虚比了比,只到他腰上。
这举动却吓到了云霆峰,在他的印象里,除了***,没有一个好人,于是看准了时机,在左棠言准备收手的时候,一口咬了上去。
左棠言手疼地皱起眉,管家慌乱去掰皇子的嘴,只是不知这嘴是怎么长的,竟如此结实。
最后还是云霆峰感觉到嘴里有了铁锈味,才松开了嘴。
管家看到血,哪里还在意手底下的皇子,着急忙慌地想要大呼小叫。
“行了。”左棠言不甚在意的手帕包裹住手,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抓住想要逃跑的皇子,蹲下身恶狠狠道,“咬了我就想跑?”
云霆峰知道躲不过去,坐在地上捂住脑袋不说话。
这一套流利的动作看得左棠言一愣一愣的,想来这不得宠的皇子这些年里受了不少打,他叹了口气,找了个新帕子放在手臂上,又让管家把食盒拿过来,从里面拿出几块糕点放上去,包好递给皇子,温声道:“我不打你,这个给你吃。”
闻到香味的云霆峰偷偷看了眼帕子,又仔细记住左棠言的长相,趁他们不注意,抓住帕子跑走了。
只是没跑两步,脚下被一个石头绊住,云霆峰整个人趴在地上,抬头看到糕点洒了一地,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也不顾身上的疼就把糕点一一捡起来,这够他和***吃一天的。
左棠言见到倒地又呜咽的皇子,快步跑过去把人抱起来。
左棠言在家里抱过这么大年纪的孩子,抱的胳膊酸痛是常有的事,现在这个皇子个头可比那些孩子高,重量却和孩子们错一大截,可见他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好。
“不哭不哭,这些糕点脏了,我还有干净的,你吃那些好不好?”左棠言不太熟练地哄这个黑不溜秋的皇子。
云霆峰擦了眼角的泪,除了母亲,这是第一个抱起他,温柔哄他的人,他紧紧抓住这个哥哥的衣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