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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五年,二月。

惊蛰,雷雨。

京城一处小小的宅院中,海中砥看着窗外肆虐的暴雨,上前将窗半掩了起来,无奈天风猛烈,烛火被吹的摇曳,屋子里忽明忽暗。

一阵春寒伴风袭来,海中砥搓了搓脸,觉得稍暖,他回过头看向堂屋,只见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副薄棺,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无奈起来。

‘终于来了,父亲海瑞买棺死谏……’

海中砥今年十一岁,在一年多前觉醒宿慧,然后发现自己成为了大名鼎鼎的海瑞的长子。

适时海瑞刚升迁为户部云南司主事,要去京城任职,而海母因“怯北寒,思归亟”,不得已下,海瑞便请正妻王氏,也就是海中砥的生母,带着二男三女扶侍以归,他自己则“轻身挟二仆北上”。

只是主意定下前,海中砥坚决要求陪着海瑞前往京城,不愿回琼州府,言称身为长子,要在父亲身边陪伴尽孝,至于祖母那边,有母亲王氏和姐姐弟弟们在即可。

思虑良久,海瑞最终同意带着长子海中砥同行,海中砥也因此松了口气:

托两世为人的福,海中砥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前世他曾看过有关海瑞的史料卷宗,清楚地记得海瑞上疏入狱期间,长子和二子都死了。

死亡原因倒是不详,可能是听闻父亲下狱惊惧而死,可能是因琼州的疫病而死,也可能是因为营养***而死。

但这都不是很重要,无论如何,海中砥决不愿意回琼州府坐以待毙。

好在海瑞向来爱子,也有些舍不得与长子分别,所以海中砥最终被海瑞带在了身边。

来到京城后,海中砥本打算想办法赚些钱为后来计,无奈年纪太小,家里又穷,连本钱都没有,当真让他哭笑不得。

特别是穷这件事,堂堂六品官员家里穷,说出去根本没人信,但如果这个人是海瑞,想必不会有多少人怀疑。

按照海中砥的估计,家中约莫也就只有十几两银子,最多二十两,不可能再多了,毕竟明朝官员的俸禄众所周知,如果不贪不占,也就只能勉强度日。

而二十两看起来还算可以,普通人家一年能余个二、三两都很难得,但是海瑞到底是官,得养着家人和几名老仆,这钱根本不经用,更别提拿出些钱来给儿子用来做什么生意、搞什么发明了。

海中砥微微叹了口气,这时一名穿着青布直身,头戴一端葛巾的五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长着四方脸,两鬓微白,身形瘦削,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配着如刀的眉锋,给人一种激越坚定之感。

只是此时的他,眉眼中更多的是不舍之意,他走到海中砥面前,见其沉默不言,遂轻轻***长子的头,道:

“家中二仆都被我遣散了,待明日我入朝上疏后,若不能回返家中……我有一好友,名王弘诲,届时他会将你带去他家里,再派人护送你回琼山。”

海中砥沉默少许,抬头道:“父亲何必执意上疏皇帝,难道您忘了杨最、杨爵之事吗?”

杨最曾任太仆寺卿,杨爵为河南道监察御史,两人都曾上疏嘉靖,劝他不要相信所谓的长生不老术,要振奋精神,专心于朝政,抚慰臣民。

但是这两人的下场是什么呢?

杨最“杖未毕而死”,杨爵两次入狱,合计八年,在狱中“屡濒于死”。

经过这两件事,百官都再不敢言嘉靖玄修之事,最多是旁敲侧击、间接劝告。

而海瑞所写的奏疏内容,完全可以说是奔着嘉靖的雷点去的,他最后能够侥幸活下来只能说是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

“我之所为,不过是以正君道,以明臣职罢了。”

说到这里,海瑞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望着窗外晦暗的风雨,缓缓道:“今时今日,大臣持禄而好谀,小臣畏罪而结舌,百姓流离失所,冻饿者难以尽数,我若不言,复等何人?”

感受着海瑞视死如归的气魄,海中砥不再多劝,毕竟海瑞终究是不会死的。

嘉靖逐渐病重,开始讲究身后名,所以不会再像以往那般随意杖杀大臣。

裕王早就因为“二龙不相见”之事与嘉靖心生嫌隙,不说盼着嘉靖早日***,总归是有不满的,海瑞上疏正好替他骂了嘉靖,他自然会保着海瑞。

而其他的阁臣***们更是痛恨嘉靖玄修之事,海瑞所说的就是他们想说的,故而他们也会尽力护住海瑞。

最后则是海瑞自己为人太正,从不结党,是个孤臣,不会被天子所猜忌。

这些就是海瑞能够安然存活的原因。

海瑞说道:“夜渐深了,去歇下吧,明日总是能见分晓的。”

“好。”

回到自己的屋子中,海中砥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想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做一个名臣真的能救天下吗,父亲海瑞以直闻名世间,能力手段也是高绝,无论是治理吴淞江还是在江南试行一条鞭法都有大功。

而张居正一代名相,清正吏治、推行***都很有成效,少说为明朝续命十几载,可是到头来却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这样一看,名臣有何用,大明二百年间,上上下下早就腐朽了,尤其是未来的万历帝,懒逸尤甚,竟数十年不理朝政,纵是有名臣又如何用之?

如今之天下,唯有成为皇帝才有机会彻底改变一切,可是我投胎水准一般,没能出生在皇室,那……我该怎么做皇帝呢?”

带着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海中砥昏昏地睡下。

翌日清晨。

细雨轻飞,鸡鸣声燎亮,海中砥起床洗漱过后,陪海瑞用着早食,饭桌上两人皆沉默不言。

早饭过后,海瑞换上了一身官服,撑开油纸伞走出院落。

院外,海中砥道:“父亲,保重。”

海瑞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他脚步坚定,沿着街巷逐渐走远,愁绪般的雨水滴落在他的油纸伞上,纷纷溅射开来,全然没有沾污他青色的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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